汪曾祺:这是一个活庄子

我每天在西四倒101路公共汽车回甘家口。直对101站牌有一户人家。一间屋,一个老人。天天见面,很熟了。有时车老不来,老人就搬出一个马扎儿来:车还得会子,坐会儿。 屋里陈设非常简单(除了大...

日期: 2024-02-26 02:22

  我每天在西四倒101路公共汽车回甘家口。直对101站牌有一户人家。一间屋,一个老人。天天见面,很熟了。有时车老不来,老人就搬出一个马扎儿来:“车还得会子,坐会儿。”

  屋里陈设非常简单(除了大冬天凯时AG,他的门总是开着),一张小方桌,一个方杌凳,三个马扎儿,一张床凯时AG,一目了然凯时AG。

  老人七十八岁了,看起来不像,顶多七十岁凯时AG。气色很好。他经常戴一副老式的圆镜片的浅茶晶的养目镜——这幅眼镜大概是他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。眼睛很大,一点没有混浊,眼角有深深的鱼尾纹。跟人说话时总带着一点笑意,眼神如一个天真的孩子。上唇留了一撮疏疏的胡子,花白了。他的人中很长,唇髭不短,但是遮不住他的微厚而柔软的下唇。——相书上说人中长者多长寿,信然。他的头发也花白了,向后梳得很整齐。他常年穿一套很宽大的蓝制服,天凉时套一件黑色粗毛线的很长的背心。圆口布鞋凯时AG、草绿色线袜凯时AG。

  从攀谈中我大概知道了他的身世。他原来在一个中学当工友凯时AG,早就退休了。他有家。有老伴。儿子在石景山钢铁厂当车间主任。孙子已经上初中了。老伴跟儿子。他不愿跟他们一起过,说是:“乱!”他愿意一个人。他的女儿出嫁了。外孙也大了。儿子有时进城办事,来看看他凯时AG,给他带两包点心,说会子话。儿媳妇、女儿隔几个月给他拆洗拆洗被褥。平常凯时AG,他和亲属很少来往。

  他的生活非常简单。早起扫扫地凯时AG,扫他那间小屋,扫门前的人行道凯时AG。一天三顿饭。早点是干馒头就咸菜喝白开水。中午晚上吃面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,天天如此凯时AG。他不上粮店买切面,自己做凯时AG。抻条凯时AG,或是拨鱼儿。他的拨鱼儿真是一绝凯时AG凯时AG。小锅里坐上水凯时AG,用一根削细了的筷子把稀面顺着碗口“赶”进锅里凯时AG凯时AG。他拨的鱼儿不断,一碗拨鱼儿是一根,而且粗细如一。我为看他拨鱼儿,宁可误一趟车凯时AG。我跟他说:“你这拨鱼儿真是个手艺!”他说:“没什么,早一点把面和上,多搅搅。”我学着他的法子回家拨鱼儿,结果成了一锅面糊糊疙瘩汤。他吃的面总是一个味儿!浇炸酱。黄酱凯时AG,很少一点肉末凯时AG。黄瓜丝、小萝卜凯时AG,一概不要凯时AG。白菜下来时,切几丝白菜凯时AG,这就是“菜码儿”。他饭量不小,一顿半斤面。吃完面,喝一碗面汤(他不大喝水),涮涮碗,坐在门前的马扎儿上,抱着膝盖看街。

  我有时带点新鲜菜蔬,青蛤凯时AG、海蛎子、鳝鱼、冬笋、木耳菜凯时AG,他总要过来看看:“这是什么?”我告诉他是什么,他摇摇头:“没吃过。南方人会吃。”他是不会想到吃这样的东西的。

  他不种花,不养鸟,也很少遛弯儿。他的活动范围很小,除了上粮店买面,上副食店买酱,很少出门。

  他一生经历了很多大事凯时AG凯时AG。远的不说。敌伪时期,吃混合面凯时AG。傅作义。进城,扭秧歌,呛呛七呛七。开国大典,放礼花凯时AG凯时AG。没完没了的各种运动。三年自然灾害,大家挨饿凯时AG。“”。“”。“”垮台……

  然而这些都与他无关,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。他每天还是吃炸酱面,——只要粮店还有白面卖凯时AG,而且北京的粮价长期稳定——坐在门口马扎儿上看街。

  他平平静静,没有大喜大忧,没有烦恼,无欲望亦无追求,天然恬淡,每天只是吃抻条面、拨鱼儿,抱膝闲看,带着笑意,用孩子一样天真的眼睛。

  收入迄今为止发现的汪曾祺全部文学作品以及书信、题跋等日常文书凯时AG,共分12卷:小说3卷凯时AG凯时AG凯时AG,散文3卷,戏剧2卷凯时AG凯时AG,谈艺2卷,诗歌及杂著1卷,书信1卷,并附年表凯时AG。共400多万字。

  讲究底本凯时AG凯时AG,校勘精良凯时AG,倾力打造汪曾祺作品新善本。全集中的文学作品,以最初发表的报刊版本为底本(少量未发表作品以手稿凯时AG、油印本为底本),以作者生前自己或他人编订出版的、比较优良的作品集或手稿作为参照校本,进行校勘,改正文字的错凯时AG凯时AG、漏、衍凯时AG、倒置及标点错误。

  各卷主编在全国南北各大图书馆搜求,踏破铁鞋,这是一个相当艰巨的任务;校勘校订文字,也是考验细心耐心的慢功夫,拿着放大镜凯时AG,摊一桌书,是编辑工作经常的情景凯时AG,常常为辨认一个字、校正一个字而欣欣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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